孟求泽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戚瑶写得简单明了,不过草草几个字,便写清了她的想法。
    测天相,递密函,将卦象定为大凶,以此为突破口,好让戚潜渊找机会对聂秋下手。
    他暗暗记在了心里,随即将其撕得粉碎,侍女适时地递了水盂过来,他便扔了进去。
    谢就免了。戚瑶抢在孟求泽开口前说道,眉眼一低,显出警告的意味来,人情,本宫已经还了。孟大人向来是知道分寸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望大人自己掂量掂量。
    孟求泽笑意不减,面上瞧不出半点端倪,他拱手应下,对答如流:自然。
    然而,当他转身离开后,行至五里外,嘴角噙着的笑意就渐渐地淡了,像结了冰霜。
    几日后,祭天大典如约而至,邀仙台附近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水泄不通。
    有皇廷贵族,有商贾世家,有名门正派,虚情假意地寒暄着,也有寻常百姓,被禁军拦在较远的地方,踮着脚尖想看得更清楚,除此之外,没人知道破军星君与徐阆也混迹其中。
    徐阆不曾知道他们的计划,于是低声问道:星君,戚潜渊不会打算当众杀死聂秋吧?
    戚潜渊可不会那么轻易让聂秋撒手人寰,毕竟,他也好奇三壶月究竟是何物。破军用眼神示意徐阆往不同的方向看去,东面,那个倚在树旁的盲女是不杀生;她身后五步处的那个蓄胡的胖子是不偷盗;南面,那个清瘦高挑的白面书生是不邪淫;西面,肩膀上骑着个小孩的那个笑盈盈的壮汉是不妄语;穿梭在人群间,给众人斟酒的那个瘦小侍女是不饮酒。我听闻这五人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侠客,如今是成了大内侍卫,落得五戒的名头。
    徐阆依次看过去,若不是破军提及,他恐怕完全看不出来那些人竟是大内高手。
    他不会武功,对这些玩意儿没什么概念,闻言,只是说道:要是戚潜渊抓走聂秋
    破军冷冷地剜了徐阆一眼,说道:我的动作只会比他们更快。
    只要在那之前动手,直接解决聂秋,把这事儿栽赃给戚潜渊,然后启用三壶月就行了。
    若是聂秋被戚潜渊抓去了,关进水牢里,也会日夜遭受严刑拷打,逼着他说出三壶月是怎么落到他手中的,和那传说有何关系,他将其藏在何处,与其忍受这样的煎熬,还不如叫自己给他个痛快,此后,聂秋也会认为是戚潜渊安插在人群里的刽子手对他动了杀手。
    实在是天衣无缝。破军想,聂秋不会察觉他们的存在,再活一世,也能乖乖成为棋子。
    和他们预想的一样,将近辰时了,天色却仍然是惨白的一片,像久病未愈之人的皮肤,而聂秋穿着那身繁重的祭司服饰,垂眸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没等到戚潜渊宣布大典开始。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来临,因此皆是低头不语。
    之后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宫中的孟求泽差人递来密函,戚潜渊看后,面色变得凝重这种小技俩,他实在是信手拈来紧接着,戚潜渊以凶卦作为引子,当众刁难聂秋,有意无意将话题往谣言的那方面去引,等聂秋上钩之后,他便召来温展行与聂秋当面对峙,逼得聂秋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戚潜渊翻过手腕,五指下压,做了个手势。
    意思是要那些安插在茫茫人海中的五戒动手制住聂秋,将他打入牢狱深处。
    那五个人几乎是在戚潜渊做出手势的一瞬间就有了动作,那些凑热闹的百姓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一阵微风掠过面颊,带起阵阵余温,再一看,身旁的人就没了踪影。
    被称为不饮酒的瘦小侍女离聂秋最近,在聂秋与温展行对峙之际,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绕到了聂秋身后,为了不让他发现,她仍然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
    她这么做,应是合理的,因为聂秋的武功在她之上,她藏进重重人群中,隐去杀意,聂秋被分了心,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然而,就是这么一段距离,让破军比她更快一步。
    不饮酒的手指微动,金线在她指间编织,熟练地一抖,绷成削铁如泥的利器,她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动手制住聂秋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像是幽深的泥沼,缠住她的四肢,将她往深处拖拽。不饮酒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滚烫的血就已经溅在了她脸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头一次感到惶然。陛下的名令是活捉,而她无比确定,自己的金线离聂秋还有一段距离,然而,在那阵恍惚之后,她手中的金线就已经割断了聂秋的喉咙。
    不止是不饮酒,其余四戒同时停了下来,就连戚潜渊的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徐阆知道,是眉目冷然的星君站在她身侧,轻轻碰了那根金线。
    破军站在那里,却无人窥见他的身形,他的甲胄上没有沾染半点血污,星盘在他的手中舒展身躯,重峦叠嶂平地而起,随着破军的动作缓缓旋转,将最外的那一层剥离开来,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圈日轮,其上镌刻着生涩难懂的梵文,若隐若现,随着收缩散发着光晕。
    他唤道:徐阆。
    徐阆:
    破军皱眉,徐阆?
    徐阆如梦初醒,怎么了?
    破军不知他在走什么神,只好语气不善地提醒他:将时间回溯到什么时候?
    四年前。徐阆眼中的情绪晦涩,缓了缓,低声答道,四年前,一切还没成定局。
    破军抬手触及星盘,星盘飞快地逆转,将周遭的景象拧成一股绳,像是被水迹晕染开的一幅画作。遍地的血液倒退回脖颈处的伤口中;温展行默默退到人群中坐着;戚潜渊重新坐回座上,合上密函;熙攘的人群向山下退去,邀仙台变得空荡荡的,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
    第334章 、梦深
    时间的潮水在此处稍作休憩, 不再向上攀行,平缓地流向了下游。
    一幕幕场景好似倏忽掠过的飞鸟,只窥见它半点踪迹, 它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昌镇, 天际蒙上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旭日初升,东边的山丘背后有一片极其鲜艳的红色缓缓铺开,就像浅蓝绸缎上失手打翻的朱红染料。那染料没有规律可循, 只是交错穿插着缀满了整个天际, 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初春时候一片翠绿青树间零星的那一两点火红花蕾。
    徐阆揣着七八个锦囊, 如往常一般,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进了集市。
    这十多年来,清昌镇到霞雁城的这条商路愈发艰险,沿途总有活死人出现, 夺人性命, 百姓们苦不堪言。而这锦囊里所放着的,正是谢慕的骨, 能作辟邪, 是徐阆拿酒同谢慕换来的。其余百姓多半不知锦囊里是什么,不过为了避险求生,却还是争先恐后地来讨这锦囊。
    他事先算过了, 自然知道聂秋不久后就将经过此地, 到了那时候, 他便将锦囊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随后赴约的,是霞雁城。
    柔风拂过,吹起千万条柳枝, 带着点刺鼻的清新气息顿时涌入了鼻腔。
    踱步经过凌烟湖,湖上的袅袅烟波,粼粼波光,比起西湖竟不输一筹。湖上多有游船画舫,其中,以覃家那位的归莲舫最引人注目,船底那一截染了莲叶般的翠绿,船身大体取了莲藕般的嫩白,只有边边角角上有少许莲花花瓣似的淡粉色,看着倒是十分素雅干净,安安静静的模样,不过气焰倒是很盛,放眼一望,别的游船都不敢靠近,腾了个宽敞的位置。
    从此处,经过酒楼,绕过赏春阁,踏过梨园,穿过市集,走过小巷,就是客栈了。
    房内,魔教教主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乱世中杀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徐阆怔了怔,下一刻又忽然笑了,笑得肩膀耸动,血肉震颤,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皆是满面茫然,不知这句话到底什么地方令徐阆笑成这样。
    是没什么好笑的,徐阆并不觉得这句话好笑,只觉得可悲,原来世道竟已沦落至此,能让人说出乱世杀人再正常不过的话来。他忽而记起多年以前的那些臣子,以头抢地,将家恨国恨说了又说,是想借他复国,然而兜兜转转几朝更替,这山河破碎,却终究无法复原。
    但这些话没必要说,他这么想着,止住了笑,擦着眼角的泪,问道:听过阆风吗?
    这是他给聂秋的第一个提示。
    徐阆曾对着这个裹藏在灵气中的小小胎儿承诺过,倘若你不甘心这生来就依附在身上的枷锁低头,那就试着去挣脱吧,到了那时候,我会将你想要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
    若是聂秋想要破开虚妄,寻找真相,在一步步追寻的途中,他自然会逐渐发现端倪,而若是聂秋毫无此意,只想避开祸端,也尽可将徐阆的这番话当作一个垂暮之人的妄语。
    他自然知道,聂秋不可能记得昆仑的往事。
    不过,当徐阆望见聂秋眼底生出疑惑的情绪后,纵使他有所准备,心头还是一阵悲凉。
    昆仑仙山有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 ;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 ;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 。他没有给聂秋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道。
    聂秋沉默了片刻,确定徐阆的话已经说完后,才问道:阆风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徐阆微微一哂,露出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神色,吐出一句话来:没什么关联。
    将时间继续向后推移,长风吹过乌云遮蔽的皇城,身处邀仙台的戚潜渊开启地坛,神像便暴露在天光下,这是一名将领的形象,身着坚实的甲胄,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皎皎如同寒珠冷玉,又似一枝雪中寒梅,孤然傲立,睥睨众生,手中持有长.枪,手腕压低,指向地面。
    而戚潜渊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并无崇敬之心,转头就令人将神像打碎。
    说来也很奇怪,在神像裂开第一条缝隙的时候,戚潜渊竟然有一种灵台清明的感觉。
    当神像的那张脸毁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戚潜渊忽然想到,他为什么要将聂秋放走?
    他将所有能够怀疑的对象一个个剔除,又反复思索几次,将孟求泽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念了几遍,再一想往事种种,方才觉得四面楚歌,身边的人尽是叛徒,要将他置于死地。
    徐阆得知此事后,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破军眼尖,瞥见他偷笑,抬手就将他额头弹得肿起个包,面色顿时阴沉下来,恨声说道:戚潜渊是想直接除掉聂秋,聂秋倒是好,就这么走了,我却要给他收拾烂摊子,暗中篡改戚潜渊的想法。如今事情败露,你还在笑?
    当然,这时破军已从宫中脱身,心情有所缓和,便不同徐阆再计较那么多了。
    徐阆问:我听说戚潜渊之前把你囚禁在深宫中,日夜逼问,星君是如何脱身的?
    破军听到囚禁这两个字,眉头一挑,再继续听下去,便知徐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手指在膝上不耐烦地敲了敲,说道:我和他做了一场交易,你既如此好奇,怎么不去问他?
    徐阆看出破军不愿再说,虽然心下实在好奇,但也不敢追问了,伸手去摸索酒碗。
    那青石桌案上所放着的四杯酒碗,说是酒碗,其实里面盛着的并不是酒,而是清晨时分的朝露,浸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如同一叶扁舟,在碗中起起伏伏,将渺渺云雾晕染开来。
    亭中有积水,四面生出平滑的青石,不经雕琢,徐阆就半倚在其中一方青石上,他想要去够那酒碗,可就是差那么一点距离,再往前,他就得滚进积水里了,徐阆纯粹是懒得不想起身,费了半天的工夫,就是想维持这么个姿势摸到酒碗然后酒碗自己跑进他手中了。
    徐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转过头,看向另一侧青石上端坐的三青仙君,冲他露出个满怀谢意的笑,而那看起来只是个小少年的仙君,则是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对他有些无奈。
    坐在徐阆对面的破军星君说道:所以,在座诸位,应该都知道三壶月重启了吧?
    三青仙君坐得端正,由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袂扫过薄薄一层积水,袖中金铃微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手中酒碗放下,颔首说道:我刚苏醒不久,灵体虚弱,那时刚承了昆仑仙君的好意,正在昆仑打坐修炼,所幸昆仑离人间最近,我便因此察觉到了三壶月的气息。
    沉默不语的梁昆吾闻言,亦是颔首,表示他也察觉到了,却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图。
    徐阆是听梁昆吾说的,总归破军的诸位也没包括他,他便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此次在邀仙台一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破军星君揉了揉眉心,说道,三壶月重启的时候,我正巧在人间,当时咳,戚潜渊正在逼问我关于放跑聂秋那件事,回溯的时间很短,在我眼里,就好似戚潜渊将同样的话反复说了两次,所以我立刻明白是三壶月重启了。
    于是破军当下决定尽快脱身,离开深宫后,他就将徐阆、三青仙君和昆仑仙君唤来了。
    徐阆问:那么,星君邀我们前来邀仙台,是为了同我们商议此事吗?
    废话。经历了第二次重启,聂秋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倘若他沿着线索找到昆仑,之后的计划就乱了套了。破军没好气地说道,指尖在青石桌案上敲了敲,以防万一,我们需要将计划提前。尽管如今的天界还不算圆整,但星君基本已经归位,只差武曲与廉贞,此后我会去将他们寻回来。有了七星镇压,斩断昆仑的时候,那些邪气必定逃不出阵法。
    言尽于此,他抬起眼睛,看向其余三人,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梁昆吾自然没有意见,而三青仙君思忖片刻,只是说自当尽力而为,算是认可了。
    徐阆没吭声,破军就当他默认了。
    该说的话基本上已经说完了,神仙之间少有寒暄,破军满怀心事,三青灵体虚弱,梁昆吾寡言少语,再加上徐阆也难得没有闹腾,一时间,凉亭中并无低语,耳畔只听得流水声。
    夜色在沸腾,燃烧,天边的繁星滚落进星河,化作滚烫的铅水,将明月的余晖遮蔽。
    亭中的香炉燃着蒸腾的云雾,将视线晕染得模糊,徐阆抬手拨开眼前的薄纱,用指尖叩击着桌案,将这三尊神仙的视线引到他身上来,却没有继续谈之前那个令人沉重的话题,而是看向梁昆吾,说道:仙君,以后人间凡界彻底分裂,互不干扰,这也未免太过决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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