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那位府上可别如此失礼, 人多半是请不来的。”大理寺卿嘱咐道,“此番不过是走个过场让连家看一番, 那连家小姐最近正在兴头上,只要她站出来以势压人,让京城众人看到, 咱们的目的便达成了。”
    青年暗自嘀咕:“那咱们把人请来大理寺不是更好运作?”
    大理寺卿看着自家从小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儿子,虽聪慧却着实过于自傲,不由神态莫测般地笑了笑:“我儿不妨一试?”
    ***
    坐在前厅一直被晾着喝茶的大理寺少卿表情肉眼可见地冷沉下来,自他在这府邸外官兵围住给下马威之前事态还算发展正常,可当百姓议论纷纷围观, 一位婢女不卑不亢走出将他引入前厅上了热茶之后便离开之后, 事态便有些脱离掌控。
    他是来压迫此间主人交出最近几个刺杀案的凶手, 为何现在被人晾在这,热茶都晾成了冷茶?
    正当大理寺少卿憋着一肚子火准备发泄之际,一道清丽的声音带着些许疑惑传来:“齐大人为何在此?”
    熟悉的声音让大理寺少卿的动作一顿,惊讶的抬头看去,正抱着两本书路过前厅的少女,不是妤锍公主又是谁?
    连忙走过去见礼,这位公主对他们齐家而言可不仅仅只是一位公主。
    大理寺少卿即使从来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效忠一个女子,但国师既然点出公主是命定之王,他们齐家世代为国师所用,也自然会辅佐这位公主殿下。
    “见过殿下。”
    大理寺少卿行礼之后才觉不对,金枝玉叶的殿下为何会出现在这调查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势力勾连的宅邸内?
    思来想去,大理寺少卿没忍住询问:“臣于此处传唤大理寺凶案嫌犯,不知殿下缘何在此?”
    嫌犯?
    周蓁蓁的眼神一动,她其实见到这位大理寺卿许久了,过来询问也不过是见他被先生刻意晾着,想知道是何缘由而已。
    “此方宅邸乃归属一位大才先生,本宫在此同先生学习,日日前来,并无疑处。不知先生可是有什么地方冲撞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心中一个咯噔,这才明白为何父亲曾言此番人必定是请不来的,但越是如此,心下越是不满,这位公主未免也太不识大体了些!
    “殿下的功课可做完了?”
    一道淡雅疏朗辨不出喜怒的声音传来,周蓁蓁与大理寺少卿一同回头,见到廊下揣手而立面色淡淡的杨晏清时,周蓁蓁吐了吐舌头,抱着怀中典籍立时脚底抹油溜的飞快。
    “先生我这就去!”
    杨晏清的视线落在大理寺少卿身上,斯文一笑:“这位便是大理寺少卿齐大人了罢?琐事缠身,劳大人久候。”
    ……
    杨晏清的出现让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开始对周蓁蓁这个他从前并未放在心上的效忠者另眼相看,而随着他的改变,将来还会有更多如同他想法看法一样的人也随之改变。
    将那位段位尚浅手段还嫩了些的大理寺少卿打发走,杨晏清坐在前厅里阖眸思索了良久,忽然轻“啧”了一声。
    从来都是他搞事,现如今居然要给萧景赫捅的篓子扫尾巴,这感觉着实是有些奇妙。
    ……还有些微恼。
    而那丝被人蒙在鼓里算计的生气在回到内室看到乖巧站在墙边头上顶着三个苹果站得笔直的男人后,也霎时间被忍俊不禁冲淡。
    “多大点事情,也配让王爷瞒着许久?”杨晏清坐在桌边将茶杯翻开,热茶是婢女刚上上来的,温度正正好。
    萧景赫轻咳了一声,小声道:“先生要不要先听听看名单?”
    杨晏清送到嘴边的茶杯一顿,狐疑地看了眼萧景赫。
    萧景赫稳住头上的苹果,开始语气平板的报名字:“钱志,陈杭明,李和,冯原值……”
    “冯?”杨晏清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子上,发出轻轻的一声磕碰,“这些人都是冯家势力?”
    “嗯,前世那会儿那些都是周国各个机要部门的掌事官员。”萧景赫见杨晏清没怎么生气,就将苹果抖下来接在手里放回盘子,顺手还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基本都是冯家的人,也有几个是连家的姻亲,不过连家那边估计以为是冯家的报复。没留什么大尾巴,反正咱们现在不过就是江湖一山庄,纯粹的生意人,不打眼。”
    杨晏清琢磨了一会儿,挑眉:“想看狗咬狗?”
    “这样先生不是更省事?”萧景赫没有反驳,“冯家是不可能同意周蓁蓁想要归顺大庆的想法的,当年冯经纬的主张就是全民皆武,战死空国,后来施行那些土地分封请驻文人的那一套都是他儿子的手笔,冯经纬的儿子和他老爹不同,倒是个有远见有手段的,可惜了,沈向柳动手的时候借了他的手,弑父之罪板上钉钉,陪着他老子一起死了。”
    “沈向柳会对他动手肯定是觉得他的威胁程度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但这样一个人,哪怕死了,也应当会留有退路。”杨晏清正沉思着,就听萧景赫哼笑一声,语调轻扬。
    “活人才能算计,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萧景赫见杨晏清看过来,施施然道,“此处又不是大庆,弹丸之国,就算乱起来直接进兵镇压又如何?非要费劲心力去搞什么怀柔算计?”
    杨晏清按着太阳穴不说话。
    萧景赫又道:“我知道先生想让周蓁蓁那个小丫头掌权,但是又不只是一定非要那种做法。周国和大庆不一样,他们骨子里都是武人的想法做派。武人的脑袋里就只有一个死理,打服了,比他们强,他们就认!再说了,先生这般费心费力让小丫头成了名正言顺的女皇,到时候周国反而有脱离算计的可能,不如留下隐患消耗国内,周国政局平稳对咱们而言没什么好处。”
    “王爷知道王爷的做法是什么吗?”杨晏清面无表情,眼里俱是无奈,“自己不想下棋就算了,还要把棋子碾碎不让别人下,最后甚至还想把棋盘扬了一了百了。”
    十足的霸道又蛮横不讲理。
    萧景赫没有半点反思,撇嘴冷笑:“对周国仁慈,那些因周国算计死在青州琼州边境的将士百姓的命要怎么算?咱们是大庆人,过来又不是为了替周国肃清内政的,既然目的是收服,当然要在百姓对周国失去信任爱戴之后动手,至于归顺收服之后要怎么治理,不应该是萧允要费的心思?”
    杨晏清愣了下。
    萧景赫伸手从杨晏清手里将茶杯拿过来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十分满意的样子。有些话他其实很早就想说,当看到杨晏清教导周蓁蓁的时候,他更是察觉到杨晏清骨子里的那种文臣心性。
    这人大抵天生不适合做一个谋逆反臣,说着无所谓的话,却尽着正直文臣的心,时日久了,难保这人心里除了萧允那个狼崽子再多出一朵小霸王花。
    啧,人心就这么大点地方,他一天天的把别的人和事往外挤还不够,自家先生还总是不自觉往里面塞东西。
    挤死了。
    “先生,该放手了。”萧景赫叹了口气,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认真的注视着难得显露出愣怔之色的杨晏清,“不论是大庆还是周国,先生都该放手了。”
    杨晏清人看似离京,可心思却始终挂在京城,看似江湖闲适,拜访的每一位旧友,谋划的每一桩案子都在千里之外帮扶着京城里那个逐渐开始站起来傲视这个天下的少年帝王。
    “先生嘴上说着让我努力,可心里却总是不停的装着天下人,天下事,对我是不是着实不公平了些?”萧景赫站起身走到杨晏清的身前,抬手拨开杨晏清额前的发丝,在他眉心处落下一吻,“先生不放过自己,哪怕有朝一日那小狼崽子长大了,放过了先生,先生也永远会被困在这方寸棋盘之中。萧允只是陪先生走了一段路的小狼崽子,他长大了,将来还有更长的路,遇到更多相伴而行的人。”
    “杨晏清。”萧景赫蹲下来,抬头看着眼眶微微泛红的青年,认真道,“接下来的路,不再做萧允的先生保护他,而是让我来保护我的先生,好不好?”
    “周国不是先生的责任,更不是先生掌控保护的棋盘,周蓁蓁更没有被先生纳入羽翼,先生何须如此尽心竭力为敌国谋划?”萧景赫做事向来不耐烦弯弯绕绕,可他却是最先看穿杨晏清下意识将周国当成了当年那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大庆的心思,习惯性的为周国开始谋划设计,“先生不需要辅佐周国的下一任国君,咱们只需要帮一点这边,看一下那边,坐收渔翁之利就行了。”
    萧景赫说到这忽然笑了笑,唇角的弧度显得有几分痞气:“棋盘旁边看戏的茶杯如今还缺个盖,先生要不要来试一试?”
    “茶杯里的茶水滚烫,只缺一个独一无二相伴一生的茶盖,先生定然喜欢。”
    第98章 九鼎塔【一更】
    最先察觉到杨晏清变化的, 不是仍旧被他每日教导的周蓁蓁,而是远在国师殿的槐虞。
    “一群没用的东西!”
    之前淡然若菊在杨晏清面前失落赧然的槐虞仍旧是黑纱覆目,扫去桌上折子的动作却烦躁而愤怒, 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狰狞阴鸷的扭曲。
    “都是废物——废物!!!”
    槐虞没料到杨晏清会这么快,这么容易察觉到他的目的, 最近半个月已经几乎在周国朝政中看不到杨晏清的影子,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单纯教导周蓁蓁学识眼界的普通先生一般。
    看着面前大庆皇帝送来的满纸嘲讽, 槐虞面上的狰狞恨意越发阴森可怖。
    他派去挑唆萧允身边的人逼迫萧景赫的行为也根本没有大用处, 萧景赫的刺杀就像是老虎玩绒线球似的扒拉了两下之后便再也不动了, 两个人这半个月不是在宅邸窝着就是在周国各处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好不惬意快活!
    “叩叩——槐虞哥哥?”
    周蓁蓁的声音自殿门外传来, 槐虞紧握成拳的手紧了紧, 待到他长出一口气松开手掌的时候, 面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示人的淡然温和, 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温良的腼然。
    “殿下怎么来了?殿中阴冷, 对殿下身子不好。”
    国师殿常年阴冷,周蓁蓁每次来都会裹着很厚的披风揣着手炉, 但是在看到槐虞消瘦柔弱却仍旧带着温暖笑意的脸颊时,周蓁蓁只觉得一天的疲惫都能被尽数化解开来。
    “我来给槐虞哥哥送些东西,最近听下人们说槐虞哥哥吃的越发少了, 这样下去身体真的会吃不消的。”周蓁蓁的眼中满含担忧,也看到了槐虞身后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纸张。
    槐虞因为眼睛看不到,禀报的人用的纸张都微厚,墨迹力透纸背,周蓁蓁上前两步捡起地上的纸看了两眼, 发现是前几日报上去的关于军队赋税的问题, 但这张纸上所写的与军候报上去的数目却有着微小的差异。
    赋税上哪怕是一个点, 对于百姓而言都是天差地别,甚至这一个点都有可能压死本就粮食作物产量不丰的周国平民。
    槐虞哥哥……为什么会将赋税在皇兄颁布之后再加一个点?
    周蓁蓁捏着手中的纸张,指甲在上面掐出了一个月牙的印记。
    “殿下?”槐虞疑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蹲在地上的周蓁蓁却是感觉一股寒意自后背窜上了天灵盖,她连忙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再也没有多看一眼,转过身来笑着塞进槐虞怀中,语调轻快道,“下面人办事不牢靠咱们可以好好调丨教,槐虞哥哥犯不着为了底下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好,都听殿下的。”槐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额边纯白色的发丝滑落下来拂过苍白如玉的手背。
    周蓁蓁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为何有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仿佛这自幼便多次来过的国师殿真正变成了一只可以吞噬人的巨兽,而这巨兽就盘踞在面前这个脆弱苍白的人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周蓁蓁袖子中的拇指指甲用力抵着食指的指腹,声音仍旧甜美活泼:“槐虞哥哥,那我就先走啦!先生布置的课业我还没能做完,还有皇贵妃娘娘说了今日要教我做点心,也不好让娘娘久等了。”
    槐虞微微侧首,听到沉重的殿门吱呀关上的声音漠然站立了好一会儿,苍白的手指在怀中纸张上轻轻划过,停留在其中一张边缘处留下月牙印记的折子上,指腹拂过上面的内容,毫无血色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只是被杨晏清教导了这么几日,殿下便敏锐起来了……这可真是难办了呢。”
    槐虞慢吞吞地走到案几后宽大的座椅前坐下,黑色的外衫袍角逶迤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怀中的纸张散落了一地,写着政务调度的纸张被随意的践踏在脚下。
    “花儿成长得太慢了……”
    他却已经等不及了。
    颜修筠有句话说的很对——拨乱反正,富贵险求。只不过槐虞拒绝与颜修筠合作的道理很简单,颜修筠想让杨晏清死,来让萧景赫的命运回到他所摆布的轨道上。
    而对于槐虞而言,杨晏清的存在却至关重要——他是星盘上唯一周国灭亡所指的道路。
    不是死灰复燃苟延残喘,更不是蛰伏大庆日后复国,而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连带着国师一脉悲哀的存在。
    那些因为周国被吸干了全部的前辈们,只有在那条道路上才能真正得到灵魂的安息。
    槐虞向往灵魂的安宁,向往着周国彻底的覆灭。
    “……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颜修筠的执念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他太过了解靖北王一脉,知道如何才能拿捏道萧景赫最在意的痛点。其实对槐虞而言萧景赫的生死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事,但如今的杨晏清只有两个弱点。
    两个萧家人,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
    两个被真正放在心里的痛点。
    槐虞面前的案几表面雕刻着深深浅浅的沟壑纹路,若是有人能够进来这里低头望去,一定会惊呼出声。
    周国最为隐秘守卫最为森严的九鼎塔,所有的内部构造机关排布竟然皆数都被雕刻在这张乌黑的案几之上,流转着血色的幽光。
    “如果他死了,你会有多疯狂?”
    ***
    这天夜里,难得老实了许久的萧景赫收拾了东西准备要出门,结果刚走出房门没几步就在对面邻居家的房檐上看到到了盘膝而坐,膝上还放着一张玉琴的杨晏清。
    杨晏清抬眼懒懒扫了男人一眼,坐直身子埋怨道:“你好慢啊。”
    明明是把人哄睡了才去换好衣服偷溜出来的萧景赫:“……是先生把我的衣服都扔到了隔壁?”
    “不然呢?衣服长腿自己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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