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让我跟我哥单独待会儿。”
    孙忘二话不说上了车,但是半个小时后,车子又折返回来,端了杯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回来的八宝粥,加热过的,打开盖儿强行塞给唐起:“我知道你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哪怕咽下去两口都行。”
    唐起听他的多咽了两口,咽完孙忘才老实交代:“我在粥里掺了安眠药,想让你吃了东西能休息一会儿,哪怕睡一两个小时也成。”
    唐起没说什么,孙忘又去车里拿了两条新买的浴巾,给他搭上一条,因为那个便利店没有空调被这类物品,而殡仪馆又凉飕飕的,过夜更冷,孙忘怕他这时候感冒生病的话,身体更是吃不消。
    安眠药没多久就起效了,唐起渐渐神智模糊,剩孙忘独自清醒,更害怕,一眼望去,周围阴深深的全是花圈和挽联,孙忘那个毛骨悚然啊,瞥见旁边台子上一些线香,他出于对死者的敬畏,颤巍巍过去点了柱香,恭恭敬敬插进香炉里。
    唐起意识混沌间看着孙忘的举动,眼皮越来越沉,耳边忽而响起一阵空灵的铃声,仿佛来自远方,叮铃铛铛……叮铃铛铛……
    唐起觉得恍惚,慢慢的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叮铃铛铛……叮铃铛铛……
    好似隔着一门之外,清脆无比,叮铃铛铛……叮铃铛铛……
    清晨的日头晒进古朴的门窗,李怀信被一阵阵铃声扰醒,他反应了一会儿,起床开门,盯着在院子里扫落叶的一早,这丫头的腕子上系了串铃铛,她握着扫帚,每动作一下,铃铛就跟着晃动作响。
    李怀信怔怔盯着她腕上的铃铛,出了好一会儿神:“一早,你过来。”
    一早见到他,惊了个大奇:“唷,太阳打南边儿出来了,你今儿个居然起这么早,笼子里的鸡都没叫呢。”
    李怀信没在意她的调侃,而是盯着她的手腕开口:“你这串铃铛……”
    “嗯?”
    他问:“你自己能听见吗?”
    这不废话吗,一早点头:“当然能啊。”
    李怀信又问了句废话:“响吗?”
    “当然响啊。”
    “一直都响吗?”
    一早给他大清早问得莫名其妙:“一直都响啊。”她还笑眯眯的扬起胳膊,一个劲儿在他面前晃。
    李怀信骤然发了愣,转而皱起眉,不耐烦的斥了句:“你别晃了,吵死了。”
    语闭,一早握着扫帚,木木地挺在房门口,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直直盯着李怀信,良久,她才从茫然中回神,小心谨慎地开口问:“你……听见了?”
    他听见了。
    他不该听见的。
    于人而言,这是不祥之物,是凶铃,凶铃催人命,若是听见了,他就活到头了。
    他曾满打满算的给自己设想过百年寿数,以为这一生还有几十年光景留给贞白,却从没想过这么快,仅仅弹指间,到今时,他只能陪她十三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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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霜降时节,万物毕成,毕入于戍,阳下入地,阴气凝始。
    老春说:“补冬不如补霜降,晚上咱们吃药膳,好好滋补一下身体,一早,你提上篮子,跟我去趟后山。”
    一早闷不吭声,自顾坐在不知观的台阶上发呆。
    秋冷天儿凉,老春多加了件打着补丁的褂子,从墙头取下一把镰刀别在腰后,转过身,却见这丫头坐那一动不动。
    “一早,丫头。”老春凑过去,“发什么愣呐,快起来提篮子,跟我去后山采药。”
    一早满腹心事,扫帚撂在地上,就这么干坐了大半天,没精打采说:“让圆子跟你去吧。”
    “圆子去给贞观摘柿子了,那柿子红彤彤的吊在树上,早给那孩子馋坏了,见天儿去瞅,就等这时候咧,让霜打过的柿子才好吃,”老春起疑,“怎么了这是,蔫头搭脑的,谁惹你了?”
    一早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因为李怀信不让她告诉任何人,一早闷在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着,别提多难受了。
    她跟李怀信吵吵闹闹斗了十几年的嘴,却也因此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不敢想这座不知观以后若是没了李怀信挑三拣四,会成什么样子?
    按理说少一个好吃懒做,成天只会指手画脚的事儿精,会消停很多吧?
    但一定不会这么热闹。
    老春问:“是不是又给李怀信挤兑了?”
    一早狠狠难受了一下,第一次打心眼儿里说:“我一点都不讨厌李怀信。”
    老春莫名其妙:“什么?”
    “他这个人虽然很讨人厌,但是我一点都不讨厌他。”相反的,还萌生出一份至亲的浓厚情意,他们这一大家子人,贞白、李怀信、老春、小圆子、还有萝卜丁大的小贞观、夺舍狗身的冯天,加上她自己,历经生死磨难,从陌生到熟悉,好不容易在不知观安顿下来,组成一个大家庭,过着闲云野鹤般闲得蛋疼的日子,逐渐忘却那段悲催的过往,不问世事,惬意至极。至多为了最平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拌嘴,又在百无聊赖中看“鸡飞狗跳”,却一直都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这些人当中少了谁,她都舍不得,因为每个人都缺一不可。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现在正是秋收之节,开春种的瓜果蔬菜都熟了,李怀信在屋里收整一番,扫去满脸阴郁,出门北拐,行过铺着落叶的林间曲径,远远就看见一道纤痩的身影在地里忙碌。
    李怀信不知不觉间放慢脚步,近乎看出了神,直到那人敏锐地转过头,遥遥与他对视,李怀信才隐去眼中那抹浓烈到近乎哀愁的眷恋,扬起嘴角,如沐春风那样笑。
    贞白缓缓站起身,宽大的袖袍挽到胳膊,露出纤细冷白的两截手臂,脚边放着一兜刚挖出来的红薯,沾着湿黏的泥土:“今天没去镇上?”
    李怀信边走边挽袖子:“不去了,来给你帮忙。”反正秋收农忙,村民们也不得空闲来他摊前算卦,一天到晚挣不了俩个钱儿,他何必去浪费时间,况且,他的时日不多了,所以要把余下的每时每刻都留给贞白,“你先歇会儿,我来挖。”
    李怀信夺过她手里的锄头,熟练的将红薯藤撩开,开始刨土。贞白便退到一边,静静看着他,看着他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本贵为皇子,在太行道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在不知观一点点学会了自食其力。
    贞白时常觉得,薄待了他,不该让这么金枝玉叶的人清苦如斯,所以她之前是不愿意他下地干活儿的,地里又脏又累。
    其实第一次务农的李怀信也曾觉得苦,可他尝过了苦头,那矜骄到龟毛的性子却罕见的没有抱怨,反倒在夜里搂着贞白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粒粒皆辛苦,原来干活儿这么累。”
    贞白轻声道:“累就别干了,你尽管在家歇着,不用听一早嘀咕。”
    “我管她背后怎么嘀咕呐,给她脸了,”李怀信从来不在乎旁人,正色道,“正因为知道累,以后我才要多去给你帮忙。”
    贞白一愣,心里狠狠软了一下。
    然后头一年春耕,李怀信在太阳底下累得跟狗似的,却一天都没偷过懒,着实让一屋子嫌弃他的人瞠目结舌,对其刮目相看。
    贞白却是见不得他吃这份苦的,执剑的掌心本是一层薄茧,不足半月,那双改握锄头的手就生了厚茧。但是李怀信浑不在意,心甘情愿说:“我跟你来这里,不图什么荣华富贵,就图你能对我好个全。”
    一席话入了心,贞白哪能不对他好呢,恨不能为他摘心揽月。
    到如今第十三个年头,他做这些农活儿早已游刃有余,没多久便挖出来一箩筐红薯,再拎到山泉边冲洗干净。
    月华下,他一袭白衣蹭了泥,银冠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鲜活而璀璨。
    李怀信坐在石板上,索性拔了靴子,挽起裤腿,双脚泡进溪流中,刚下水,立刻嘶嘶喊凉,倒一点儿不像个而立之年的人。
    他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一如既往,贞白说不上来,因为朝夕相处的变化总是难以觉察的,这些变化往往出于某种潜移默化,比如他不挑食了,能吃秋收的豆子了。
    “秋凉了,山里的泉水寒气重,”贞白说,“回去用热水泡吧。”
    李怀信不想回去,想跟她独处,伸手去拉人:“家里太吵了,老春也不知道是不是岁数大了,总爱唠叨,还有一早和小圆子,这些年养了个小的,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话忒多。贞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什么都好奇,非要拽着你问东问西,我每次听到他那堆愚蠢的问题就头大。咱俩还是在这儿躲会儿清静吧,这水适应一下就不凉了,你也下来泡会儿。”
    贞白顺他的意,挨着他坐在石板上,脱了鞋袜下水。
    她的体质特殊,不会像李怀信一样觉得这水冰凉。
    山间静谧,听着流水潺潺,李怀信开口:“我明天也不去镇子摆摊儿了。”
    “嗯。”
    “后天也不去。”
    “嗯。”
    “大后天也不去。”
    “嗯。”
    “以后都不去了,我不赚钱了。”
    “好。”她也从没要求他下山去赚钱,只是他之前说不想吃软饭,她便由着他折腾了。
    “你不问为什么吗?”
    贞白就问:“为什么?”
    李怀信就笑,拽着她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擦她掌心一颗薄茧,说最温存的话:“我想多陪陪你,想一直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贞白看了他一会儿:“那就不去。”
    一瞬间,李怀信惶然移开目光,生怕漏了心事。
    “怀信,”贞白似是觉察了什么,“我虽然不问世事,但也知道外头的世道乱了,禹山僻远,所以山脚下的村镇才未遭受波及,看起来还算是个天下太平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原来对外头的局势这么清楚。”
    贞白说:“老春唠叨嘛,自然不会蒙在鼓里,我知道,长安是你的家……”
    李怀信打断,郑重声明:“这里才是我的家,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他说,“我没觉得那个红墙里算什么家,那只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自然没留下多少情分。”唯独,有个令他记挂的母妃。
    贞白瞧他的神色,开解道:“历来王朝更迭,自有定数,都不是旁人能够干预的。”
    “放心吧,我不操心这个,管它王朝怎么更迭,只要不碍着我们,谁当皇帝我都不关心。”他仰起头,看着夜空倒挂的弦月,想起往昔种种,和那些人逆天而为的行经,因为王朝兴衰,曾将他和贞白卷入其中,祸及了多少无辜,搭进去多少条性命,那些怨愤积压在心底,还未在岁月蹉跎中平息,就又起事端,可他再也不想被卷入其中,所以才会置身事外道,“天下怎么变,都跟我们没关系。”
    但事与愿违,这些年不知观接到宫里传来的好几道圣旨,皆是诏二皇子回京,被贞白扣了,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是家书,直接传到了李怀信手里。
    好像是注定了,是注定躲不过的劫。
    他以为他不会离开禹山,哪怕真的要走,也是携贞白出去云游,去体悟世间的人情冷暖,总不至于离开贞白,但是偏偏这一次,他不得不撇下一切。
    很多次他都想问一句贞白:“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但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哪怕想一想,他都觉得无比心酸。
    而自李怀信听见铃声那日起,一早就不戴那串铃铛了,她把凶铃压在箱子底下,这样李怀信就听不见了。
    这种行为多少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他听不见并不代表没这个要命的事情。
    那些日子,贞白越发觉得李怀信黏人,可以说时时刻刻,黏她黏得寸步不离。平常他自己懒床惯了,如今还不让她早起,闭着眼睛搂着她的腰喃喃:“多睡会儿。”
    她作息一向规律,但还是陪他多躺了一刻钟,贞白隐隐觉察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最近怎么了?”
    李怀信心头突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什么?”
    贞白瞧不出端倪,也就没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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