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烟扁扁嘴,一会儿看着贞,一会儿又看着月牙儿,食指放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低声道:“若是让大伴知道,你们又得受刑。”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中年太监走进来,恭恭敬敬地给庭烟行了个大礼,让随从端着漆盘进来,说:班大人这会儿在汉阳殿伴驾,让老奴来请小姐过去,对了,大人还让小姐换上先王后纪氏的冠服,说有好玩儿的事瞧哩。
    好玩的事?
    庭烟茫然,大伴为何要她换上母后的衣服,他想要做什么?
    虽说已经到了初夏,日头也高悬当空,可王宫里仍冷嗖嗖的,时不时就从长街里吹来阵穿堂阴风,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白头宫女的幽咽声。
    坐在软轿上的庭烟不禁将披风裹紧了些,先前听贞讲故事,说宫里是最繁华富丽的地方,也是最爱闹鬼的地方,这里的每块砖上都染了血,每棵树下都埋着枉死的冤魂。
    一路走过来,王宫似乎有些不一样,空荡荡的,没有半点生气,披坚执锐的侍卫们穿梭在长廊和花园子里,一个个目光如箭,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难不成真像贞说的,大伴已经成了这座王城的主人,成了如假包换的新燕王了?
    汉阳殿外守着更多将士,瞧着都凶神恶煞得很,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
    庭烟有些害怕了,若不是贞在跟前扶着,她早都脚软摔倒了。
    才刚进去,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就迎面扑来,四下看去,殿里极尽奢华,所摆放的物件儿都是稀世珍宝,更令人惊奇的是,墙上挂了十副春画,笔法精妙细腻,十副画十种姿势,二体痴缠在一起,让人不禁面红耳赤。
    可总觉得哪儿有点奇怪。
    庭烟不禁再次看去,恍然大悟,原来画上并非男女欢好,而是两个男人……
    朝前看去,此时内殿倒是有不少人。
    班烨高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他穿着玄色补服,脚蹬鹿皮靴,神色怡然自得,正端着盏茶,在他腿边跪着个清秀的少年,唐林。
    此时,唐林手脚都戴了指头粗的铁链,腕子的皮被磨掉了一层,瞧着血肉模糊的,人瘦了几圈,可依旧平稳从容,嘴角似乎还带着抹笑,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桎梏。
    “大伴。”
    庭烟脆生生叫人,欢快地跑了过去,孩子般冲到男人怀里,也不在意别人侧目,堂而皇之搂住班烨的脖子,小声问:“干嘛要我来这里,好臭啊。”
    “自然是有乐子瞧。”
    班烨莞尔浅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她穿着先王后纪氏的吉服,头上戴着凤冠,额间贴了翠羽花子,唇上点了正红口脂,行动间气质蹁跹,举手投足尽是风华,全然没有稚气,倒真像个王后。
    “好看。”
    班烨紧紧握住女孩的手,不愿放开,他瞅了眼床榻,柔声道:“丫头,你知道床上躺的是谁么?”
    “王上。”
    庭烟小声答,不知怎的,心里隐隐有股恨意泛上来,手也开始抖。
    还是想不起,只要想王上,脑子里就是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像被关在上了锁的柜子里,好绝望。
    “是呀,王上生了重病,昏睡了好久呢。”
    班烨古怪一笑,挥了挥手。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立马会意,端上来个火盆,摆在殿门口,往里头投了好些苍术。等香焚起后,两个穿吉服的太医院院判一前一后跨过火盆,这是宫里的规矩,意为驱除邪秽。
    两位院判低头行至龙床前,一人先行诊王上的左脉,另一人诊右脉,对调再次诊过,二人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直往下掉,跪倒在地,颤声道:
    “回,回大人的话,王上喜饮附子茶,前些日子宠幸美人,食了肉苁蓉,这肉苁蓉是群马交合后,精.液滴到木上而生的药,最是能壮阳,人食后燥热不已,血气翻涌,与,与附子相冲。王上大约,大约要龙驭宾天了。”
    “哦。”
    班烨拧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怡然,似乎很满意太医的回话。
    “那,我王还有救么。”
    两名太医伏在地上,两股瑟瑟打颤,不敢回话。
    “哎!”
    班烨摇头,叹了口气,眸中满是悲痛之色,笑道:
    “那,本座还想跟王上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院判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嘶哑:“回大人,大约下几针,王上就能醒过来。”
    是啊,他这个院判的医术远没有班大人强,班大人说王上垂危,三更要驾崩,王上绝拖不过五更;班大人说王上还能喘口气儿,那王上的魂儿就算到了阎罗殿门口,也都能给拉回来。
    想到此,院判的手心又冒了汗,他使劲儿在下裳擦,硬着头皮,上前去给王上扎针熏艾。
    只听一声闷哼,塌上的躺着的燕王卫逢似乎转醒,他艰难地扭过头,眼睛半眯半睁着,仿佛离死只差一口气,忽然,燕王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庭烟,倒吸了口冷气,竟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的胳膊颤巍巍地抬起了,眸中似有惊恐,又似有思慕。
    多少年了,他竟还能再见到这张脸。
    男人泪眼盈盈,哽咽不已:“兰,兰若姐姐,你活了?你来见我,可是原谅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二更来了!我乌拉那拉夜夜居然会写二更,哈哈哈哈!
    【都在问男主的问题 ,那我就在这里统一说明一下。
    追过我的文的读者都知道我的尿性,就是女主的故事,男一男二男三……很多,形形色色。《晚冬》里,吴远山、公子、黑鬼,小叔……如果按照戏份轻重排男主,还真不一定是谁。
    咱只看庭烟的故事,怎样?留言吧,本章发红包~】
    先前为了准备下本文,翻阅了好多明朝风俗资料,这章正好用上,分享给你们。
    注1.
    关于王上的病及用药:谢肇淛《五杂组》:“凡气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无疑。”
    注2:
    明朝凡事皇帝身体不适,就下旨传放御药,至日,四人或六人穿着吉服入宫,不论冬夏,必定要在殿门之内设一盆炭火,中间焚烧一些苍术一类的杂香,人人从盆上跨入。叩头完毕,第一员屈膝跪下,替皇帝左手诊脉,第二员跪下替皇帝诊右脉,然后互相调换,重新诊脉。完毕后,各自将皇帝的病情大略当着皇帝的面说清楚,然后推倒外面的圣济殿,计药开方,具本上奏。御药房根据这方子抓药,用金罐熬药,熬好之后,罐口必须分箴,上面写着‘御药谨封’四字,再进奉给皇帝喝药。
    凡事宫中后妃或是女孩儿有病,轻者在乾清宫诊脉,如果病重,才允许白昼到房间看视,但还是不许在夜里唤医士进宫。宫中后妃有病之后,等到由御药房将方脉科、小儿科或外科等医生传到。诊病之时,必须要监官、门官、局官各一员,当值的太监三名、老妇二名,在他们的陪同下,医生才能入宫看病。
    第57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听见‘兰若’二字, 庭烟只感觉头痛欲裂,五脏六腑就像被无数只蚂蚁噬咬, 说不出哪里疼,让人窒息。
    谁是兰若,为什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再看看床榻上的燕王卫逢,他约莫五十上下,穿着绣了龙纹的轻薄寝衣,漆黑长发像染了霜, 凌乱地披散了一身,面貌和他骨肉兄弟公子询甚似,但少了些煞气, 容长脸,细眼高鼻, 不俊也不丑,许是多年来思虑过度的缘故, 眼角眉头的皱纹很深。
    饶是在病重,仍有威仪。
    兰若, 是纪兰若。
    她记起了,全都记起了, 那是妈妈的名字啊。
    往事如潮水般泛滥而来,庭烟捂住心口,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在仇人面前掉下泪。
    极乐丹和无忧散再毒再狠,终究没有抹杀掉她全部记忆, 也不可能抹杀掉深入骨髓的恨,更不可能抹杀掉母亲温柔笑颜,甚至还有她的乳汁味道。
    九年前的宫变,母亲就是被眼前这个男人欺辱、鞭打,凄厉的叫声响彻宫殿,好绝望。
    逃,想逃……
    四下乱看,终于看到内室靠墙有个一人高的红木大柜子。
    庭烟什么也顾不上,像夺路而逃的兔子跑过去,一把打开柜子,极力将里面放着的罗被、寝衣全都拉出能够容身的地方,快速钻进去,紧紧关住柜门,两手从里面拉住。颤抖着双手,胃也不住的抽动,柜子里很黑,淡淡龙涎香的味道,就像九年前躲的那个柜子,只不过早已时过境迁,人事变了,天也变了。
    还像九年前一样,她将柜子推开条缝儿,往外看……
    只见燕王重重地咳嗽,大口喘着气,眯着眼,眸中惊异之色甚浓。
    燕王默默暗想为何那个小姑娘一看见他会神色大变,像惊弓之鸟般躲进柜子里,像遇到鬼煞一般。他好像过去经历过类似的事,只不过病得太重,记不太清了。一样的吉服、一样的凤冠,神似的面容,不对,这个女孩太瘦太冷,远远没有兰若姐姐好看。
    燕王摇头叹了口气,似乎有了点精神,他扫视着殿里,此时,班烨懒洋洋地在扶手椅上,悠闲地品茶;内侍省草拟诏书的舍人唐林手脚带了铁链,跪在地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怀松啊,孤好像昏迷了很久。”
    燕王软软地瘫倒在床,手颤巍巍地伸向班烨,问:“躲进柜子里的小孩子是谁,孤瞧着眼熟。”
    “她是我的妻子。”
    班烨担忧地看了眼红木柜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意料之中,她即便忘记了许多事,九年前的阴影仍在,也罢,由着她躲起来。
    有些事,还是交给男人的好。
    “妻子?”
    燕王笑了笑,平躺在榻上,长出了口气,虚弱道:“孤早些年一直劝你娶亲,你总是推脱,原来心里有人了。”
    说到这儿,燕王揉了揉太阳穴,问:“孤让你去请公子询来王城,他到了么?”
    “就快了。”
    班烨端起茶碗,轻抿了口,笑道:“公子询月前打着前东宫,也就是你侄子卫虹的旗号,起兵反了,已经连克十数城,势如破竹哪。”
    听见此话,燕王大怒,用手肘撑着床,强行起来。
    他看着不远处坐着的班烨,脸上松垮的肉不禁跳了几跳。
    这些年,他宠信怀松,不仅仅因为怀松是贴心不过的人,更因为,怀松有才华,有手段,能当他的左膀右臂。他不甘心燕国被诸华夏之国鄙夷为蛮貘夷狄,更为了燕国人能享有富贵生活,决心变革。
    怀松懂他,与他一起推行一道道田令、改进官制、用儒学教化天下……
    这些有利于燕国基业的大事得罪了燕国旧贵族,胞弟卫询带头反对,他便更重用怀松,给了怀松政权和军权,为他铲除异己,对付这些贵族。
    怀松于他,是爱人、挚友、知己……多年来从未变过。
    大抵天下的君王都会忌惮极功之臣,他也不例外。可当他准备暗中查怀松之时,女儿琳琅忽然出事了,被卫蛟强.暴致死,惨不可言,只怪自己防范之心太迟,酿成大错。
    可卫蛟就算再荒唐,怎会连亲堂妹都不放过。
    他多年来浸淫权术,觉得此事蹊跷,可当他准备拷问卫蛟和曹文瑞时,这两个人先后暴毙,渊献和尚也失踪,查无可查。他知道卫蛟一死,那暴躁狠辣的胞弟卫询就会起兵为儿子报仇,他扣下卫蛟尸体,宣胞弟公子询来王城,仔细查清此案。
    谁料卫蛟那孽障的尸体竟被太清教的道士偷走,没多久,卫询就起兵造反,想也不用想,太清教道士和卫询是一伙儿的。
    如此精妙圈套,一前一后时间卡的如此准,让燕国皇室自相残杀,好心计,好计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办到,也只有怀松了。
    他秘密遣暗卫,不论如何都要将胞弟卫询请来王城,可一波又一波的暗卫有去无回。而他,竟忽然昏迷,以至于到了如今这么个局面。
    想来他的身子忽然垮掉,也是怀松做的吧……
    都说红颜祸水,这男人狠起来,当仁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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