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厌恶,漠然而笑:知道打不过,那便滚回你的漠北老窝!
    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然狠咬他手掌,挣脱了对方钳制,面对四方狙来的长枪,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便是女墙豁口,其下,是涛涛长河!
    第四十三章
    南家女郎,这药是从豚鱼血中提取,服下后足有三个时辰身体僵硬,状若濒死。
    若你最终落在胡人手里,不愿受辱,便服下这龟息药,左右也算半条生路。
    只是这药剧毒,服下之后,你亦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万望谨慎……
    迷蒙之中,江娘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我勉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并没有什么江娘子,只有一处荒凉的河滩,唯闻流水哗哗。
    最后的记忆,是我沿着女墙的豁口掉下了护城河,之后许是适逢跌潮,便被汹涌的水浪裹挟,被一直冲到了下游的河滩上。
    如此,也算福大命大。
    再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左腿软绵无力,动一下便疼得钻心。
    考虑到大单于若有余力,定会往下游搜寻我,我连忙拖着伤腿,往前方的树林艰难挪动。
    刚挪不久,便听林中窸窣作响,深处忽然蹿出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看眼珠长相,明显是大邺人。
    我心下一喜:救……
    然而,没等我把话说完,那少年却握手为锤,一锤下来,便将我狠狠锤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前是青灰色的黯淡天空,我被那孩子拽着脚,一路拽到一处断壁旁,不远处还躺着两个老人,同样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少年喜道:阿耶,河边得一两脚羊!
    我们可先吃肉,再用骨头煮汤!阿娘喝了汤,定会醒过来的!
    说完,便用一双发着饿光的眼睛看着我,我连忙求饶:小郎君,要吃我也可,只是千万给个痛快。
    那少年将我牢牢绑好,双腿架到高处,这之后便开始点火,口吻尚有稚气:不行,那样不新鲜,放心吧,我先吃你的脚,你还能活两三天的。
    那可谢谢你了。
    此刻,我心知回天无力,也只能苦笑一声。
    火苗燃起,我渐感双腿火热,唯有紧咬牙关忍受痛苦,却见眼前的少年面露惊恐,霍然后退数步!
    所迟但快,一支羽箭斜刺里飞来,骤然打散了我身下的篝火!
    再看身后,数名甲士疾速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我曾在王家多次见过,似是名叫王丁的,他见我仍活着,也是面露惊喜,连忙将我从捆绑中解救出来。
    不知王玙能否活过那豚鱼剧毒,我心里牵挂,连忙紧紧攀住他手臂,声音嘶哑:
    王,王玙……
    对方闻言怔住,忽然双目通红,眼中盈满了泪花。
    第四十四章
    我见他不住抹泪 ,心下一沉:他如何了?
    王丁却唏嘘数声,连忙解释:郎主昨日便醒来了,之后便令我们沿下游寻找女郎。
    我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忍不住叹气:那你哭什么?吓死我了。
    只因郎主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也是锦屏……
    我闻言,想笑,又有点想哭。
    王丁解救了我,便挥舞长刀,向那躲在矮墙下的少年走去。
    我连忙制止:勿杀他!
    见对方不解,我叹道:不过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王丁点点头:女郎心地仁善,无怪乎上天护佑。
    我不信有什么上天,却也不能否认这一路的幸运加持。
    这之后,王丁指挥将士们将我轻轻抬上战车,我很快便在车轮的滚动声中陷入了昏迷。
    许是伤腿发炎,我不久便发了高热,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只感觉自己被人抬下了车,又送到一间大屋子里。
    这里气味芬芳,绸被丝滑,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用冷巾擦我裸露的肌肤,一边擦,还一边不停唤我的名字。
    我努力想要回应,张翕嘴唇,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每到这时,那人便会扶我起身,将一杯清凉之物倾到我唇边。
    好孩子,喝一点。
    声音清澈动听,使人浑身舒惬。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重重迷雾中挣扎出来,掀动两条沉重的眼皮,面前便是满绣卷草纹的青色帘幕,锦幛玉钩,富贵之极。
    我连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孰料昏睡多日双腿虚软,当即狠摔了一跟头,痛得躺在地板上连连大叫。
    门开了,却是两名女御,见状连忙上来搀扶我,我紧紧抓住其中一人:王玙呢?
    那女御替我擦着额上冷汗,小心地睇着我神情:郎主正在公主处叙话呢。
    是么。
    我闻言,陡然想起这里已不是邺北,冲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油然袭上心头。
    另一名女御见我面有怅然,轻声劝解:这几日郎君贴身照料女郎,甚少假手于人。
    不若我们就等在门外,他要是出来,见您醒来了,定是十分高兴的。
    见我点了头,两名女御便搀着我,缓缓往外厅走,穿过两道垂花门,来到一处更轩敞的门厅外。
    隔着珠帘,只听一道女声叹道:如此美姬,又有急智,无怪乎我儿爱之。
    只是我王家何等门第,你将她带入家中,无媒无妁,终究是落人口舌。
    这之后是年轻男声,隐隐狂傲:母亲,我王玙做事,何须他人置喙?
    如今胡羯肆虐,北境连连失守,百年公卿或许顷刻覆灭。我需要的,是一个聪敏勇敢,又能与我共进退的女子,而非一个软弱的四姓女。
    长公主连声道:你待如何?她父母已殁,门第又低,你难不成真要娶回家来?
    顿了一会,王玙淡淡道:江山与美人,二者不可得兼?
    若我都要呢?
    说罢,不等长公主回话,那珠帘便被哗然掀开,王玙面色沉冷,大步往外走。
    我刚要出声,便见他脚步忽然停下,回身睇住我。
    这一刻,两两相望,四目相对。
    见我畏畏缩缩地站在人后,王玙面色不动,只站在门口朝我招手。
    你过来。
    我被那黑阗阗的眼眸盯着,站在原地,小声摇头:王玙,我脚痛。
    只听木屐声声,渐踏渐近,一只修白的手向我伸来。
    我抬起眼,面前便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再看清那眼中数不清的痛惜与怜爱,忽然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
    第四十五章
    王玙将我安置在他卧房外的小耳室,入夜了却偷偷提灯而来,悄悄坐在我床边。
    我正躺在被窝里,为长公主白日的话伤心流泪,他从后扳住我肩膀,毫不同情地嘲笑我:哟,今日又见水鼠。
    我正痛苦着,闻言心下更是难受:你若不愿见,我走就是了。
    王玙见我真生气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哄劝:哪有不愿见你,恨不得与姬日日夜夜,再不相离。
    说这种情话对王郎君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山水,又仿佛苦海回声,转而回甘。
    我诧异之下,甚至忘记了哭泣,王玙见我不哭了,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修长的手指在我长发中穿行,娓娓清吟。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我借这光看王玙,只见其双眸幽暗,隐含怜爱。
    我这才后知后觉,王玙这是在哄我开心,可实在调动不起情绪,反而更加悲伤:郎君瞧那月亮,今日如此圆满,不知明日又会如何……
    他不明白我何意,只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谁又说得准?
    是啊,这谁又说得准?
    我长叹一声:月亮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王玙听了,才知道我是在影射他,顿时色为之变,声音沉冷:哼,牙尖嘴利!
    但他也只是训斥了我一声而已,并没有更加发怒的表示。
    如今, 这个人似乎对我有了许多忍耐。
    可离开的念头却在我脑中扎了根一般,甚至连看见门外的马车,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
    左右王家无人管我,三日后,我趁着王玙不在,仍是揣了金珠,戴着面巾,偷偷驾走了一辆马车,车轮铎铎,上了长街。
    陈郡繁华,距离洛城也不远,此处物阜民丰,郊外又有绵绵不绝的良田,也许待王玙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陈郡,左右还有金珠,也能图个逍遥自在。
    这么想着,便从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执鞭的手累了,我勒转马头,打算掉头回去,顺便向王玙道别,没走几步,却见道旁的书肆走出几名缁衣少年。
    当先一位面皮白皙,五官秀出,瞧着有几分眼熟,那人见我望着他,也呆呆地回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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