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南家女郎,你怎会在此?
    不意他隔着面巾还能认出我,我微感惊讶:崔郎君?
    他勾着头,看到我车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变:你为何驾着王家的马车?
    啊,我……
    刚待解释,便见对面的长街奔来一队甲士,迅速拦在我车头前,再看那领头的人,却是王丁。
    见我坐在车辕上,王丁长松了口气:女郎,你怎可在外乱跑?郎主找了你许久。
    我连忙道:我马上回了。
    崔湛在车下看我,一双眼睛颇具凌厉:南家女郎,你何时与表哥关系这么紧密了?
    崔湛,你有事?
    话音未落,甲士们纷纷相让,人群尽头驶来一辆金顶乌蓬马车,一张修长手掌轻掀车帘,寥寥数语虽清润动听,却不怒而威。
    崔湛闻言,浑身僵直:表哥!你令我远离南家女郎,自己却……你怎可如此!
    呵。
    王玙这淡淡的一声,分明是不屑辩解,且把话头直接转向了我:锦屏,到我车上来。
    十目所视,众目睽睽,我见崔湛眼眶通红,满面苍白,只好下了马车,对他弯腰一揖礼,便转身徒步而走。
    第四十六章
    崔湛很快便远得看不见了,而我身后却渐渐跟上来一群甲士,并铎铎的车轮声。
    我知道,王玙还在。
    又行过一条长街,我实在走不动了,步伐也慢了下来,那马车渐渐与我并行,车纬掀起,露出一张玉白色面孔,肃容霜雪。
    南锦屏,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答,照样走我的路,对方隐隐发怒,气息不稳:你可知你在外一日,我令府兵寻了你多久?你为了崔湛,居然如此对我?
    我闻言,平平回复:若我当着他面,上了你的马车,他会怎样看我?
    王玙不以为然:那也是早晚之事。
    现下他已远了,你若再不上来,我便下车与你同行,到时恐怕全城的人都能看见,南锦屏,你定要如此吗?
    听他口吻淡淡,却不可忽略,我忍了口气,终于还是爬上了马车。
    王玙坐在车里,一张脸不辨喜怒,见我默默坐在车门处,口吻好听了许多:今日怎的一个人出门?
    不过是逛逛。
    以后不许如此,必要时带上王丁。
    我并未接他的话头,而是目光看向别处:若不然,过几日我还是走吧。
    他忽然一笑:你要走去哪里?
    我茫然道:我也不知,郎君之前给的金珠还在,或买点宅田,做点买卖……
    你坐得远,我听不清。
    我闻言,只得坐到他身边:或者看在我救了您两次的份上,您再赠些金珠……
    话音未落,便被王玙捧住脸庞,亲得透不过气来:金珠!金珠!我让你再说金珠!
    我被他唇边的胡髭扎得大叫,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王玙这才放了手,坐在一边喘个不停,显然是被我气得狠了,但看我吓得贴在车壁,眼神巴巴的样子,又只能强抑怒火。
    静了一会,他朝我道:不错,你是救了我两次。
    除了金珠,你还说过,或可为你安排夫婿,要年轻美貌,饱读诗书,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是不是?
    我诚实点头:是。
    只是我现在早已不作此想了,毕竟乱世如斯,能活到老死已是奢求,更何况嫁个好人,得享天伦?
    王玙淡淡一笑,附身轻抚我头顶,又恢复成之前那八风不动的清冷模样。
    放心,我必叫你心愿得偿。
    王玙不让我走,并打算带我一同前往洛城。
    离开前,我本想回南家收拾一些行装,却被王玙制止,这才想起长公主说我父母已殁的事情,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王玙见我神色仿徨,淡淡安慰:你父亲投了庾牧,早在慕容垂入城之际便被他杀了,你嫡母也在事后投缳自尽,不告诉你,也只是怕你伤心罢了。
    我擦擦眼睛,声音平静:我不伤心,他们虽给我一口吃的,却没有爱护我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你,我恐怕早死在太守府里了!
    王玙听了这话,显然十分受用,一手在我发上轻摩,声线温柔:那是自然,只是郎君怜你,你也要怜郎君,不可再像往日那般气我,知道否?
    我正要答话,一抬头,只见长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正默默地看着我们,吓得浑身一激灵。
    王玙也看到了,声音淡淡地唤了声母亲,也不行礼,便直接将我拉走了。
    傍晚,我正跟着女御前前后后地收拾东西,便见王玙坐在案后,面露深思之色。
    待到了洛城,我会向陛下请封,封你为乡君。
    我闻言大为震惊:我未有功德,哪里能做乡君?
    对方不以为然:此次我王家协助司马氏于洛城定都,定膺国公之位,授丹书铁券,你两次救我于死地,区区一乡君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又沉吟一会:不过你现下父母已殁,当务之急,是另寻一个更好的母亲。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到点意思,大概是为了我好,要给我找个更好的身份。
    于是入夜后,他命几名女御为我梳洗打扮,我默默地受了,任她们将我的发髻拔到一尺高,又穿上足足七八层曲裾深衣,整个人都宽了一圈。
    造型完成后,女御们扶着我站在屋子中央,转着圈叽叽喳喳地夸我:女郎真乃神仙妃子!
    吾等见过数百贵女,也无一人能比女郎高华!
    是也,是也!
    饶是我被人从小夸赞美貌,也不禁脸烧得慌,正在对镜打量之时,王玙从外走入,站在我身后细细端详。
    我对他露出一脸苦相:王玙,我的头是不是太长了?
    他睖我一眼,隐含警告:这是上京贵女们喜爱的装扮,你莫要弄散了。
    哦。
    他又凑近了一些,紧盯我敷了细粉的面庞,忽然自言自语:还欠点东西。
    紧接着便从妆奁中取了口脂,用黛笔挑了,在我眼下点了两个小小的朱砂痣,眼中流露满意:这下便成了,能有个五六分像。
    这之后,一头雾水的我被女御簇拥着,塞进了马车。
    王玙也上车了,就坐在我对面,一手还拿着卷绢书,正低头看得入神。
    我忍不住好奇:郎君在看什么呢?
    他眉一挑,见我正勾着头看,便促狭道:在看一只富贵鼠。
    ……
    车马循循,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来到一处豪阔门宅,观此门头制式,比王家也不相上下。
    谢府?
    我抬头看到上面匾字,心下一惊。
    这不就是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
    第四十七章
    无需通报,王家马车便是最好的通行证,那门房见了车徽,连忙下了门栓,大门轩敞,恭恭敬敬地将我和王玙一同迎入了。
    王玙进了谢宅,如入自家后院,见数名女御端着食盒往西南方向走,便径直上前招呼。
    姨母饭否?
    领头的女御见了他,满面笑容:二夫人正待用膳。
    王玙点点头,便拉着我跟上去,穿过一道垂花拱门,沿着流水长廊走到底,不远处一妇人梳着高髻,似乎正在葡萄架下忙活。
    他走到近前,便笑吟吟喊了一声:姨母,我来讨口饭吃。
    那妇人见他来了,眼皮都不抬:王家缺你吃的了?
    口吻虽亲近,却不算温暖。
    王玙寒暄了两句,便将我往前面推:您瞧,这女郎与您可有几分厮像?
    那妇人见他这么问了,便也拿一双眼睛打量我,眼神颇有挑剔。
    只是她生得珠圆玉润,杏仁眼,樱桃唇,哪里都是圆圆的,而我丹凤眼,瓜子脸,除了那一尺高的鬟髻与眼下两粒朱砂痣,两人可谓毫无相似之处。
    见他睁眼睛说瞎话,那妇人脸一撂:你这小子,又来消遣姨母?
    绝无此意!王玙连连摆手:不过是看姨母寂寞,给您找个女儿养在膝下罢了。
    二夫人听他这么说,面色不虞:我已有了三个儿子,为何要养女儿?
    我正羞愧低头,却见身旁的郎君红唇轻勾,扬起一抹淡笑。
    别的女郎自然不够格,可她,却是我王玙的妻啊!
    那妇人这才转过身,眼神淡淡,是和王玙一样的高傲冷漠:此事,你母亲同意吗?
    王玙轻哼一声:同不同意又何妨?
    我年已二十有五,错过这一个,下一个又在哪里?莫非姨母如我母亲一般,宁可我房内空虚,也定要我娶四姓女?
    那妇人听着,连连叹息,却也并未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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