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重迭飞扬,城内外皆银装素裹,玉树银花。
    气温低到极致,薄薄的帐篷根本抵御不了寒冷,不少士兵受伤后开始发热,出现风寒症状。
    怕风寒相互传染,李迪命人把得了风寒的人隔开,让人配好大量防治风寒的药草,铁锅熬成大碗大碗的药汁分给军营的人喝。
    粮草紧缺,城内外全员行动起来,征收粮食。
    百姓种地收成本就高不到哪里去,一般人家只够勉强维持生计,万一再遭个天灾人祸,连糊口都是问题。
    原州城中余粮不多,李迪和其他几位厢军商量后,让人带队去更远处的村里问问,有没有多余的粮食,军中以军饷换取,收效甚微。
    粮食快要断了。李迪着急,李修戎也急,翁翁是镇守原州的大将之一,万一处理不好这件事,捅出娄子让官家知道,降职是最低的惩罚,最怕直接削去官职。
    不知翁翁是怎么想的,将自己丢到军营后没两年力排众议,这么大年纪风尘仆仆地赶到原州亲自领军。
    是夜,雪停,军帐外寂静无声。
    晚饭只喝了一碗清可鉴人的米粥,稍微活动一下肚子里便空荡荡地,听闻延州拨粮草相助,却被人在半路上截下来不许往原州送,李修戎烙烧饼一样在床板上正反面翻动,怎么也睡不着。
    如今原州军刚打过一场硬仗,正是需要好好休息多吃些饭养养的时候,粮草皆缺怎么能行?
    外面传来踩雪“吱嘎吱嘎”的声音,李修戎干脆起身,披上棉衣打算去看看粮草还剩多少,再不行自己亲自申请领人去其他州城“借”些粮草。
    雪夜的天空发红透亮,不用照明也能看清路,李修戎带着自己的身份鱼牌,掀开帐篷一角出去,寒意透过棉衣直往四肢百骸中钻,李修戎跺了跺脚,双手对着搓了搓,慢慢朝放粮草的地方去。
    守着粮草的兵卒见有人靠近,警惕地将长戟横在来人面前,喝止住他:“站住!什么人!”
    “三营副指挥使李修戎。”李修戎拿出鱼牌,兵卒对过玉牌,语气放软几分,“副指挥使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睡不着,顺路来看一下。”李修戎收好兵卒递回来的鱼牌,挂在腰间,“我去了。”
    兵卒点点头,让身后的人放行,李修戎大摇大摆地进了对方粮草的地方。
    出事之后,余下的粮草分开堆放,帐篷中放的是面,油布下盖的多是给战马吃的铡好的干草。
    李修戎弯腰撩开一块油布,油布下盖的是一袋袋米,为了防潮,在最下方放的有架空的木板隔开米袋与地面。
    望向四周,军中余粮果然所剩无几。
    忽然,帐篷一角闪过一个黑影。
    李修戎心中一沉,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趁着月光,李修戎看清,那黑影是个穿着兵卒衣服的蒙面人,蹲在帐篷一角,正准备偷偷进去。
    “干什么!”李修戎大喝一声,那蒙面人一惊,随即飞快放下帐篷转身便跑,似乎经过无数次演练一般,避过守粮草的兵卒,从松动的木篱笆中钻出去,专挑雪地中脚印驳杂处逃。
    哪容易让这个细作溜走?李修戎对军营布局极为熟悉,紧紧缀在蒙面人的后面穷追不舍。
    转过几道弯,蒙面人似乎有些急了,隔着蒙在脸上的黑布呼出的白气紊乱,脚步跟着乱了起来,李修戎趁机猛地一蹬腿,如鹞子抓麻雀一般,将蒙面人紧紧扑倒在地。
    两具□□碰撞在一起,倒地时蒙面人闷哼了一声,李修戎趁机抬腿,把全身重量压在蒙面人身上,顺势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拽下那人蒙在脸上的黑布。
    雪夜中,两人呼出的热气撞到一起,目光相交后,被压在下面的人默默别过头。
    在看清身下人的真面目后,李修戎不禁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惊喜道:“决明!?”
    还是被认出来了,决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嫌弃地说:“快起来,压死我了。”
    压在决明身上的李修戎沉默片刻,没有动弹。
    “怎么了?”决明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李修戎突然问,接着,他忽的起身,拽着决明的手腕,一把把人拽起来,“走,我送你回去。”
    “回去?”决明感到他说话有些奇怪,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回哪儿?”
    “回家!”李修戎头也不回,带着不容分说的怒意说:“你知道战场有多危险吗?!谁让你过来的!”
    “你不也来了吗。”决明扭了一下手腕,没挣开。
    要让李修戎知道自己是被误抓过来的,那他不气昏过去,也得气的蹦起来。
    李修戎突然停下脚步,侧身对着决明。
    “那也不行,你必须回去。”
    “凭什么。”决明说:“我凭本事进的军营,凭本事在大大小小几场战役下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回——去!!!”
    李修戎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顺手揽住他的腰猛地往前一带。
    盯着李修戎近在咫尺的脸,决明呼吸一滞。
    “还说?”李修戎黑着脸,脸上的寒气似乎随时能凭空冻出个冰疙瘩出来。
    决明:“我凭什……”
    李修戎立马低头往前抵了一下。
    两个冻的冰凉通红的鼻尖挨在一起,决明心脏猛跳,寂静的雪夜中几乎可以直接听到两人心跳的声音。
    雪地折射出的光,竟比白昼还要亮。
    良久,李修戎松开手,重重地吐出一口白气,仍是黑着脸。
    决明低头,双手捏着发红滚烫的耳朵,暗道:什么时候这厮的脸皮这么厚了。
    劝决明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劝的动的。
    李修戎缓了口气,哼哼着说:“想要留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决明眨眨眼。
    “跟我过来。”李修戎扭身走在前面,把蒙脸的那块黑布扔给决明。
    决明双手一合,抓着黑布,李修戎已经走地离自己有五步开外的距离了,他忙追上去,生怕李修戎反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决明总觉得李修戎的脚步似乎轻快了几分。
    两人回到粮草堆后面,找到决明钻出来的篱笆,李修戎拿手挡在篱笆最上方的位置,让决明先钻进去,自己随后钻进去,边走边问他:“你来多久了?”
    决明算了下,“五六个月?”
    “五六个月?!”李修戎声音拔高,吓得决明恨不得蹦起来捂住他的嘴,好在李修戎马上冷静下来,将决明拉到干草堆上,撩开油布一角,让决明坐下。
    “不行,你必须得回去。”李修戎说:“夏军凶残,你在这里不安全。”
    回去哪有这么容易,决明勾着头,双手捂着自己的膝盖,“我是顶着郭凯的名字来的,要回去恐怕有些麻烦。”
    “郭凯?”李修戎问:“做饭的那个郭凯?”
    决明点点头,李修戎接着问:“陈信鸿调为弓箭手的那个郭凯?”
    决明点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李修戎深呼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决明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自己却五六个月都没发现。
    “那郭凯人呢?”李修戎把油布撩地更开一些,坐在决明旁边,听决明说:“不知道,或许现在在阳县枣子乡。”
    要是郭凯在,自己就不会千里迢迢地到原州来当兵了,决明轻轻叹气,“没事,在原州也挺好的。”
    “我带你去找翁翁吧,他或许会有办法。”李修戎说:“不能让你再留在这了,岑夫子他一定很着急。”
    决明点点头,“现在能写信回去吗?”
    旁人或许不能,但翁翁一定能把信递回汴京,李修戎颔首,“能。”
    “那就好。”决明心中安定,不管怎么样,先送给个信回家,也好让岑老爹别担心,估计钟信现在还在找自己被调到哪里了吧?
    今夜的决明分外的乖顺,李修戎将胳膊肘架在腿上,一手托着脸,歪头打量决明,月光下,决明发顶笼着一层反光的光圈,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
    李修戎:“你刚才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
    “咳咳!”决明握拳放在嘴下低声咳嗽,脑中飞快编出一个理由:“不过是过来看看有多少粮食。”
    “蒙着脸,偷偷潜进来看?”李修戎揶揄地问:“篱笆的漏洞很难找吧,找了几天?”
    ——李修戎果然变了!
    脸颊飞速发热,决明装作没听到一样,假装四处看风景,然而并没有什么风景可看,黑漆漆的树影随着阵阵寒风晃动,如同鬼魅。
    瞧见他耳朵都红了,李修戎闷笑一声,“不逗你了,夜间天寒,快回去休息吧。”
    决明忙不迭地朝李修戎点头,非常赞同,两人目光相触,李修戎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决明。
    他瘦了,也高了壮了。决明心想,他脸上虽然带着憔悴之色,眸子却十分的亮。
    李修戎的变化太大了,战争将那个跳脱的青年,磨成了现在这般沉稳的模样。
    李修戎垂眸,还记得第一次见决明的时候,他才豆芽这般高,纤瘦地不像话,十年过去,决明变化再大,那双黑曜石的眸子却始终亮着。
    目光下移,瞧见决明带着小胡茬的下巴,李修戎摸了把自己的,两人半斤八两。
    “我先……回去了。”决明伸腿往右跨了一大步,才起身,飞快地顺着来时的路走了,李修戎“啧”了一声,瞅着决明飞奔的背影小声嘀咕,“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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