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远道归来的金光侯,尉迟圭在跟成帝汇报完了正事之后,成帝便笑着提起一事。
    “……阿钊如今也大了,他的亲事,这次你们回来,也该订下了吧。”
    咦,
    皇上怎么突然说起此事,是要保媒么?
    尉迟圭忙道,“臣夫妻正有此意。只多年未归,一时也不大了解京城各家闺秀,只怕回头还得多听听岳父母的意见。且臣这儿子不争气得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也不敢娶太好的姑娘,怕耽误了人家。给他挑个本本份份,能持家的就好。”
    这是怕赐婚的身份太高,故意自谦吧。
    成帝听了也不生气,反倒笑了,“你放心,朕又不是月老,不会乱牵红线。只是靖海侯,早前在朕跟前提了一嘴。说你家两个儿子都教得极好,次子虽身子骨弱些,亦是将门虎子,骨子里的血性,跟你是一模一样。阿钊读书虽不大灵光,却也是个品性出众的好孩子,堪称良配。朕听他那意思,颇有结亲之意。只你也知道,当初定安跟成安,阿颜和他家那丫头,颇闹了些不愉快,故此不大好意思开口罢了。
    只靖海侯父子几代忠良,俱是本份人,平素也极少会在朕跟前说什么。他既有心,你们夫妻不妨考虑考虑。若是你家真肯与韩家结亲,他定会料理得妥妥当当,不叫你们为难。且他家那大外孙女一直养在定安跟前,也时常出入皇宫,朕见过多次,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没他娘当年那般娇惯。”
    虽说是让他们考虑考虑,可这是皇上亲自开的金口,替人说的好话,尉迟圭不敢敷衍,认真道,“承蒙靖海侯错爱。若说的是我家老二,臣即刻就要答应了。只阿钊是长子,又长年不在我们夫妻身边,心中常觉对他多有亏欠,此事只怕还得回去商议一番才行。”
    他特意顿了一下,方直白道,“臣不怕说句大实话,这小子也这么大人了,臣就怕他心里已经惦记上谁家姑娘了。万一闹不好,岂不害了韩家姑娘?”
    哟,这还真是实诚。
    成帝噗哧给逗笑了,“你呀你呀,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行吧行吧,那你就回去问问。嗯,这臭小子也算是在朕跟前长大的。回头不管定下谁,朕都给他赐婚就是。”
    这可是恩典呢。
    尉迟圭连忙谢恩,方才告退。
    等成帝也回了后宫,颜皇后那边也刚送走了许惜颜。
    颜真到底比许惜颜提前了一日回京,今儿正好颜皇后就把她们一起召进宫来说话。
    娘儿几个见面,嗯,没玩抱头痛哭那一套。
    都是果毅坚强的女性,久别重逢的淡淡伤感过去,只剩正事了。
    南方的修渠漕运,北方的边防通商,颜皇后都听得极为认真,也问得极为仔细。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那只是防着裙带关系,任人唯亲罢了。
    真要是当个皇后,什么前朝事都不问不知,那才是失职。
    就跟大户人家的主母,都会帮着丈夫打理家计一般。她们这般位高权重的夫人们,只要有心,总有施展拳脚的地方。
    就好比这些年尉迟圭在边关管着军防大事,许惜颜就跟在宁州办书院,周济老人一般,也在渠州做了不少善事。
    比如乐城的琉璃工艺,本是天下之冠。但因当地人笃信佛教,便多用来给菩萨塑像装饰。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佛教消耗了大量的钱财珍宝,百姓能用于改善生活的就太少了。
    所以许惜颜不动声色的将琉璃更多的推向民用。
    比如香露瓶子啦,胭脂盒子啦,还有花瓶酒杯碗碟这些,刻意做得精致艳丽,很受普通百姓,尤其是新嫁娘的喜爱。
    就算买不起琉璃大件,买几个这样小件当嫁妆,也是很体面很时兴的事情。
    于是,现在乐城琉璃便往两个方向发展。
    一个仍是传统寺庙佛像所用,或是烧些屏风壁画,建筑鸱吻这些大物,二个就是多姿多彩的民用。
    因为民用的渐渐多了,当地百姓手中有了余钱,就更愿意购买中原内陆运来的丝绸茶叶竹纸毛笔,乐城一带百姓的生活就越发汉代了。
    颜皇后很是赞赏。
    指着宫殿里一张琉璃屏风道,“旧年渠州贡上来琉璃,无非是灯台花瓶香炉那些,皆是供奉用的。前年贡上这屏风,皇上看了都说极好。”
    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懂。
    渠州远在边头,又成别国领土多年,就算尉迟圭带兵打下来了,但人心修复却是个漫长的过程。
    当地百姓们做了几代西梁人,也未必就能一下接受国朝的转换。
    所以许惜颜推广民用,让百姓更多的与中原内陆的文化接触,其实就是在潜移默化间,让大家慢慢认同中原文化,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事情看着虽小,影响却更深远持久。
    而许松能在江南开渠,颜真也是功不可没。
    组织船娘,运送沙石土木,这些能坚韧顽强的女人,一旦有了挣钱谋生的机会,往往比男人更能吃苦。
    如今她们还自发组成了帮会船队,却不是为了抢生意,只是为了自保,不受欺负罢了。就是帮会接下来的活,也是优先照顾那些家里最穷,最急需要用钱的女伴。
    而这些女子一旦有了挣钱的能力,当地风气也在慢慢改变。
    颜真不无感慨的说起,“……如今能挣钱的船娘,就很少会在家挨打了。不少能送得起儿子读书的,也会送女儿去读两年,好歹能识几个字,懂些道理。
    只是江南人口稠密,想推广免费读书确实太难。不过大概是受升平影响,如今南地的书馆学院,每月也会挑上一两日,免费授课。去听的百姓极多,总是挤得满满当当。
    后当地官员见了,便让各个书馆学院,多讲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四时节令,还有些惩恶扬善的小故事,收效极好。
    之前皇上下令,让各地注意防疫,原本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人听。恰好有人因为总喜欢吃生鱼,长了一肚子虫闹病的。平江伯听说此事,即刻叫人编了故事,还排成了戏,可是大受欢迎,从此吃生鱼的人便少多了。再到旁人家去,若端出没煮过的凉水待客,那是要被骂的,是拿人当乞丐呢。”
    甚善。
    颜皇后越发满意。
    女性地位的提升,也意味着她这个国母地位的提升,她当然要大力支持。
    “既读书不易,看戏也是一种教化。阿真你这次既回来了,也不许躲懒,我知你有这份本事。好好把你这些年听到看到的整一整,编几出好戏。本宫出钱,让人排了去演。”
    这主意极好。
    颜真也有此意。
    原先只想着能写几个故事,刻印成书,能散播出去就好。如今皇后娘娘愿意鼎力支持,排成戏来演,那就更好了。
    许惜颜道,“那我就厚颜,也来蹭蹭皇后娘娘的戏。带回边关,也是皇后娘娘的教化之功。”
    颜皇后却笑,“你吹捧本宫也没用!升平你可是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戏本可以给你蹭,银子本宫可是不给你出的,自去排吧。”
    许惜颜故作惊讶,“我还正算计着,蹭个戏本要给皇后娘娘捐多少银子。这样说来,我岂不是省了?”
    颜皇后难得哈哈笑出声来,“我看升平你这些年,是在边关没人管着,跟着金光侯也学野了。”
    许惜颜一本正经,“可不得怨他么?民间有句老话,叫嫁鸡随鸡,随狗随狗。我这是嫁了个猴子,也学会满山跑了。”
    娘几个说笑一回,又定下几桩正事。知她长途归来辛苦,家人又等着团圆,颜皇后发下赏赐,便放她俩回去了。
    正好成帝过来,说起靖海侯府想要联姻之事,颜皇后一听就笑着摇头,“亏得皇上您没乱点鸳鸯谱。这事,成不了。”
    啊?
    成帝倒是怔了,“当年定安和成安,阿颜和琅华,不过是小女孩子斗气,有这么严重?还是阿钊,心里真有人了?”
    颜皇后却不肯告诉他,“皇上有空操心别人家,怎不操心操心自家?”
    这说的是皇孙?
    成帝倒奇了,“乐家那小丫头,还没同意哪?那小子也太没用了吧。难道叫朕赐婚?可人家都没同意,这也不合适吧?”
    颜皇后差点气笑了,“臣妾有说是皇孙的婚事么?人家爹娘都在呢,咱们操心这些干嘛?那小子自己没本事,活该他娶不到媳妇。臣妾说的是上官昭仪,都来我这儿哭多少回了。臣妾早说不怪她了,还是这般惊弓之鸟,又说要把六皇子交臣妾抚养,皇上也去瞧瞧吧。”
    上官昭仪因不小心把病带进了皇宫,还过给了皇上,可是吓个半死。待她自己治好了之后,成日提心吊胆,就怕找她秋后算账,整个人都快吓成神经病了。
    颜皇后宽慰了几回都没用,也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话音才落,宫人来报,说上官昭仪又来了。还带了许多礼物,说是要送升平公主的。
    颜皇后听得直摇头,给个眼神,意思就是让皇上去处理。
    可皇上成天日理万机的,难道有空去给个妃子抒解心事?
    再说了,他纳妃讨小老婆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可不是本末倒置,去逗人开心的。
    故此成帝想了想,索性传了道圣旨。
    上官昭仪因行为失检,降一级为婕妤。她所出的六皇子,也交由德妃抚育。
    但念在她生育有功,允许她也搬去德妃的宫室,一同看护儿子。
    成帝说完,便问皇后,“皇后觉得,这般处置可合适?”
    颜皇后十分赞同,“皇上圣明。”
    上官昭仪说白了,是被吓到了。
    旁人处置都没用,就得皇上来处罚一回,才能真正安她的心。
    德妃是最早跟着成帝的老人了,品行端正,才学皆备。可惜她运气不大好,早年曾生过一个儿子,却不幸生病夭折了。后来得了个女儿,去年刚刚尚了驸马,正空虚无聊寂寞着呢。把幼小的六皇子送过去,刚好给她解闷了。
    且德妃出身望族,性子刚强正直,从不为魑魅魍魉左右。上官昭仪却是出身略低,很有些小家子气,虽柔顺乖巧,却软弱没主见。由她教养六皇子,肯定是教不好的。不如把孩子给德妃养着,将来才不至于养出个窝囊废。
    六皇子跟太子年纪差距也太大了,对这般完全构不成威胁的庶子,颜皇后倒盼着他能有些出息,起码将来不要太拖后腿。
    至于上官昭仪想给许惜颜赔罪的东西,那就给送去吧,也定定她的神。
    果然,皇上这一番发落之后,上官昭仪的心思才彻底安稳了,又赶紧带着儿子去德妃那里请安。
    德妃到底跟颜皇后做了几十年姐妹,眼看皇上皇后这般发落,便猜到他们的意思。
    故意板起脸来,把上官昭仪,哦,她如今是上官婕妤了,一通好训。
    “……别指望我跟皇后娘娘似的好性子。既来了我这宫中,就得守着我的规矩。也别说六皇子是你生的,就在我跟前摆亲娘的谱。”
    “皇上既下旨让我教养六皇子,我就得对他负责。往后是打是骂,全由我说了算。你要不服,也给我憋着。想哭,也等着躲回屋里再哭。听到没有?”
    上官婕妤给训得眼泪汪汪,到底没敢在德妃跟前掉眼泪,灰溜溜的走了。
    嗯,儿子也被德妃截下了。
    这么一两岁的小娃娃,可是最好玩了。德妃自嫁女后,可是寂寞坏了,成日爱不释手,逗弄得不亦乐乎。
    上官婕妤虽能日日见到,却轮不上插手照顾,成天眼巴巴的盼着能跟儿子玩一会儿就是最大的幸福,哪里还有空惦记别的?
    故此,她整个人都消停了。
    至于娘家那些破事,哪还有工夫搭理?
    就连上官泰,就是上官家那个倒霉蛋儿,被打发来上京告状,却跑去眠花宿柳,并差点带进时疫,闯下大祸的秀才。他自己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若皇上有个好歹,整个上官家都是灭族之祸。
    回头虽侥幸得救,但上官泰因为当初病势沉重,却也从此落下病根。
    反正眠花宿柳是再也不可能了,下半辈子只能老实蹲家里养着。
    因成帝最终平安无事,也懒得跟这般小虾米计较,故此没有追究。而上官婕妤病好之后,因日日惦记着儿子,也早把他忘光了。
    只有太医院的太医,为了收集病例,增加诊治经验,将上官泰治好之后,才关心了一下他的去向。
    上官泰求告无门,只得厚着脸皮跟人说了。
    他,没钱了。
    在京城挥霍一空,原以为还有宫中娘娘的接济,谁知人家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他现在是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最后还是太医好心借了他银两,上官泰才得以灰溜溜的回了宁州老家。
    至于上官家,早已经分崩离析,人心涣散,谁还有心情追究他去京城的得失?
    没闯祸,没连累全族就算走了狗屎运了。
    至于这份借来的银两,想走公账是不可能的,因他之前花销太多,自己想法子还去吧。
    上官泰就算有些小毛病,可对于太医院的救命之恩,也不能说忘就忘。于是多方筹措,卖了几件心爱的文房之物,到底把这份银子凑齐,又托人送上京城归还了。
    这也就是他这一生,最后在京城溅起的一点小小涟漪。
    而此时的京城,因金光侯和升平公主初初归来的热度,跟就节节攀升的气温一样,仍在持续。
    府里的拜帖毫不夸张的说,每天都得收几箩筐,几个门子一趟趟的往内院跑得鞋底都磨薄了好几双。
    这日又收到一张拜贴,瞧着朴实无华,也没打什么名门世家的徽记,原本那年轻门子想缓一缓再送,但另一个老成的门子端详了好一会儿,还是叫他辛苦一趟,再送进去。
    年轻门子不解,老门子耐心解释,“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来送帖子的不是亲戚,就是名门大户。可这家人分明不是,却也送来了。说不定是跟咱们公主侯爷有什么旧交情,故此才有这份自信。要说侯爷公主多年不在京城,许多事情咱们也不了解。有时宁肯辛苦一些,也不要因为一时疏漏,耽误了主子的正事。万一闹不好,回头还叫主子落一个高低眼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年轻门子听得心悦诚服,谢过老门子教他,赶紧又送进去了。
    可巧遇着公主身边的管事妈妈胡娘子,琥珀了。
    胡太医如今算是许惜颜的家医,琥珀虽嫁了他,却也一直跟着公主过活。
    年轻门子知她是公主身边得用之人,便还特意提了一嘴,怕是这帖子有些来历。
    琥珀一看落款的元字,顿时哎哟了一声。
    “这别是宁州的元太太吧,那可得赶紧给公主送去。你先别走,说不好一会儿公主还要给人回话的。”
    这原来还真有交情?
    年轻门子赶紧立住了脚。
    不一会儿工夫,琥珀笑着出来,拿着张回帖,“赶紧给人送去。就说公主说的,请元大太太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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